北大博士任思奇有话说——
我觉得当中学教师很值得
中学时期,她在理科竞赛班。如果谁跟她说“以后你是不是会当老师”,她一定会甩甩头,“不可能,我肯定是个数学家!”
十余年后,她顶着“北大博士”的光环入职北京一零一中学,成为班主任、教语文。每天和学 生“斗智斗勇”,重温青春,磕磕绊绊间彼此学习、治愈。
抉择▶ 有不同的体验“就是赚了”
任思奇蹬着自行车,从远处疾驰而来,短发在风中一颤一颤飘出节奏。
停好车,她抽出一张皱巴巴的卷子塞进轮子里。“我这车没有锁,”她笑着解释,“平时在学校,就拿张纸象征性‘别’一下,防君子不防小人。”
第一次见到这种操作,不禁令人想赞一句“率性洒脱”,又忍不住叹一句“思路清奇”。任思奇语速飞快,展露出极强的逻辑思维。同时毫不吝啬对自己性格的剖析吐槽,令她身上保留着一种孩童般的稚拙与真诚。
从学业角度,任思奇是典型“别人家的孩子”——凭小提琴特长考入省重点,进入学校的物理竞赛班,拿到省物理竞赛一等奖。参加北大的保送考试进入数学学院,后来转入人文学院,成为北大中文系的博士生。
而若从另一个角度看,她又未免有些“任性”。明明课内成绩很好,以特长生身份考学只是为了“尝试一下其他路径”。不喜欢物理竞赛班的氛围便中途退出,拿奖全靠自己刷题。因向往“纯粹智力之美”选择数学,当发现其实并不享受想象中的“极致状态”,哪怕已经修完了数院大部分必修课,还是选择了转院。
“有过不同的体验,就是赚了。”任思奇淡淡地说。文理通吃、实在聪明的头脑,给了她不去计较之前投入成本的底气,每次转身依然游刃有余。“我不怕‘修改’或变化,一切得在我能理解、能接受的层面上前进才行。”
入职▶ 博士学历并非全然浪费
在中文系读到博士三年级时,任思奇又一次确认,自己不适合做学术。“每天写的东西都比较抽象,有种和现实脱离开来、浮在空中的感觉。”她急切地想要做些“具体”的事情,与周围世界建立联系,便萌生了当一名中学老师的念头。
名校博士、中学老师,二者之间仿佛带着天然的落差,首先表达不解的便是任思奇的妈妈。她当了一辈子高中教师,听闻博士女儿想和自己做同行,下意识的反应是“你能不能有点出息”?
甚至同事们也忍不住流露出类似想法,刚入职时,办公室有位心直口快的老师看着任思奇,半开玩笑地感慨,“哎呀,今后我娃长大可怎么办呀!”
“很多人可能会想,高中老师的工作平凡琐碎,博士过来是学历的浪费。但我认为,虽然教的知识相对基础,博士阶段的东西并非全然用不上。”任思奇称,自己会考虑一堂课在整个知识体系,或者整个人文学科中的地位,它与什么样的思想有怎样的联系,能为孩子们更多地去拓展、启发、渗透。“包括长期理论训练中形成的归纳总结、逻辑思维等能力,也可以不断教给孩子们。”
找工作期间,任思奇参加了北京、深圳几所重点中学、国际学校的招聘,最后选择了北京一零一中。对崇尚“心之所向”的她来说,这一决定并不难做。“我热爱音乐,北大乐团里有不少一零一中毕业的人,知道这里有很好的音乐土壤。本科时有位好朋友也来自一零一中,每周带我们做物候监测,我由此认识了北京很多植物。我想他一定是中学时就懂得了这么多,对学校印象就很好。而且学校不要求坐班打卡,氛围令人放松,都是很吸引我的。”
最令任思奇认可的,还是“大气包容”的校园文化。她提起刚入职时,自己的“教学师傅”、语文特级教师程翔与她分享“开学第一课”的教案,鼓励学生要敢于质疑权威。“他在教案里写,如果老师上课有讲错的地方,学生当面指出问题,说清楚道理,会得到奖励。我觉得非常打动人,第一堂课也和学生讲了这一点。”
感受▶ 孩子哭了“我竟然也哭了”
作为新老师,同时当着班主任,这两个多月任思奇做得还不错,但还远谈不上游刃有余,“经常会遇到我不熟悉的状况。”
一直以来,相较周遭的人际关系,任思奇更多专注于自己的内心。用导师的话说,在人情世故方面没有那么敏感。她也反复强调,自己的共情能力有所欠缺。“比如我不太能理解别人为什么哭,也没有很好的办法去哄好他。”
班里有个孩子,屡屡“插科打诨”干扰课堂秩序,一次班会课上又故技重施,任思奇便让他课后留下。“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,不说的话就在这儿耗着。”僵持到最后,男孩突然哭起来。
“他错过了吃饭时间,我也没有很好地教育到他,还把学生弄哭了。”自责、内疚、激动的情绪一起涌上来……“我竟然也哭了”。这位在学业上披荆斩棘的女孩,觉得自己当时“又笨又狼狈”,全然不是“轻松化解局面”的老师形象。
意外的是,和妈妈提及此事时,她对这种情绪的瞬间完全理解。“她说感受到了喜怒哀乐,是因为对孩子付出了真心。”而那个孩子也终于说了实话,希望让老师多关注他。任思奇哑然失笑,“我告诉他,你就算不‘演’,我也会关注你呀!老师对你的期许就是,做好自己。”
前几天,任思奇发现这个孩子的微信签名悄悄变成了“发现自己、认识自己、实现自己、成为自己”。她很感动,“觉得没白哭,但我以后不会再哭了,尽量。”
不会哄人,不以温柔见长,任思奇却颇受班里“不服管”学生的喜欢。她欢迎来自学生的争论,“能和我讲说明信任我,应该真诚地去回应。”她信奉立规矩要先讲道理,“如果讲不出,那这个规矩不要也罢。”例如,与其强调课堂纪律,她更愿意告诉学生睡觉还是听讲都没有关系,“学习是为了自己,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。”
一个连爸爸都说“没法管”的孩子,几乎立刻就有了转变,在朋友圈里写“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”。认识了他的家长后,任思奇才明白为什么。“他家就是考了好成绩,爸爸给买个电脑。不想写作业,爸爸就把电脑扣住。孩子只会觉得学习是个‘赎金’,但他们其实很希望被当作大人来对待,由自己去掌控和决定一些东西。”
收获▶ 从“闹哄哄”感受真切幸福
半个多学期老师当下来,对于这份工作,任思奇有了更多感悟。
“好的地方是,睡眠和吃饭规律了,心里更踏实了。”她回忆,读博的时候自己常常失眠、焦虑,极少有躺在床上,觉得今天特别充实的时候。成为老师后,每天都在切实地做事情,哪怕很小很小,能够影响到学生,或者发现了课文另一种讲法,都会感到很得意、很满足。
也有不太适应的地方,“好像最近发际线稍微变高了一点点,周末见到博士室友,她也这么说。”任思奇撩起头发,浮现出年轻女孩的苦恼神情。“确实有点‘鞠躬尽瘁’的意思,忙起来太容易忘了自己。如果不去故意看镜子,可能一周我都不会好好照个镜子。”
亲身体验过后,诸如“敬业爱岗、为人师表”等司空见惯的词汇有了具体承载。“为什么社会对老师总是有着额外高的道德要求?我之前觉得是不是有点道德绑架?现在明白,做老师确实需要很大程度的克己。”她感慨,老师随口一句话,学生可能会惴惴不安一天,重视老师的程度甚至和父母不相上下。“既然知道对学生有这么强烈的影响,怎么为学生好,怎么不让学生感到困惑,就必须处处想得周全。人性都有弱点,老师难免对不同的学生有不同的情感,如何保证对整个班级的公平性?克制自己的好恶情绪、克制原本的第一直觉,我都在锻炼。”
每天被孩子们环绕,任思奇笑言有时自己觉得“闹哄哄”的,又有种真切的幸福。“看到他们有所成长,我说的话不断得到回馈,就像曾经在北大所做的物候监测,幼苗这个星期是这样,下个星期又冒出了新芽……觉得很值得,和这个世界有了最有意义的连接。”
本报记者 魏婧 【编辑:陈文韬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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